分类 :家居用品
人活到极致,一定是素与简——丁玲和胡也频并未体验过世间的繁盛绚烂,便已达素简之境。二人的新家,除了书籍刊物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,别无他物。经济虽拮据,丁玲和胡也频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。
丁玲出生之时,家里已经落败,但丁玲读书多年,从未做过粗重家务。与胡也频在一起后,丁玲也开始“洗手做羹汤”,读书写作之余,偶尔也与柴米油盐打交道。二人常常趁傍晚小贩要收摊时,去街头菜场买菜。一把小油菜,清洗干净,入油锅,“吱啦”一声,香味儿便飘了出来。翻炒几下,装盘,便是一道简单、清淡的菜。那时,他们的日子虽清苦,却滋味绵长。
彼时,丁玲和胡也频都很年轻,偶尔也会因为一些小事拌嘴。每到这时候,沈从文便会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。丁玲性格强势,有时会和胡也频怄气。胡也频虽然对丁玲体贴入微,有时也难免犯倔。对此,沈从文都能一一化解。沈从文性情温和,待人谦和,又比丁玲和胡也频年长,像兄长一般维护、关心着二人。
丁玲与沈从文同为湖南人,两人常常用家乡话交流,尤其是丁玲与胡也频闹矛盾的时候。胡也频听不懂湖南话,在丁玲和沈从文相谈甚欢时,一脸着急的模样,常惹得丁玲大笑,之前的小矛盾也就一扫而光了。
这样拌嘴、争吵的时刻,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,宛如平静的湖面偶尔激起的圈圈涟漪。绝大多数时候,丁玲和胡也频之间是无比和谐和幸福的,既有风花雪月的浪漫,又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温暖。丁玲曾说,“我不否认,我是爱他的,那时我们真太小,我们像一切小孩般,好像用爱情做游戏,我们造做出一些苦恼,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。”
丁玲洒脱的气质,开朗的性情,斐然的才情,都令胡也频沉迷。在胡也频心中,丁玲是值得自己用生命去守护的爱人。所以,胡也频拼尽全力,彻夜写文章,只为换得微薄稿费,给丁玲一个寒素、简陋的家。
有时候,眼看米缸要告罄,丁玲便熬上两碗稀粥,一人一碗,就着一碟青菜,或自己腌制的咸菜,便是一顿饭。当家中最后一点米也吃完了,丁玲便会打开柳条箱,翻出一些时新的衣服,让胡也频拿到当铺换钱。
看着丁玲的手一遍遍地在衣服上摩挲,偶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遗憾,胡也频便陷入痛苦、纠结中。胡也频知道,这些衣服都是丁玲平时很少上身的,样式、做工都非常考究,或许还承载了一段特别的记忆。丁玲却让胡也频拿去当掉,并装出一副毫不可惜的模样。胡也频想阻止,可家中实在没有其他值钱的物件儿可以换钱。丁玲安慰胡也频,这些都是身外之物,况且以后有钱了还可以赎回来。丁玲将仔细叠好的衣服交给胡也频,胡也频将衣服夹在腋下,便向外走去。这时,丁玲往往会追出来。从家中到城里的当铺,要走一段很远的路,丁玲不放心胡也频一人出门。
二人一路相伴,还可以说说话。路虽远,不知不觉也就走到了。将衣服当掉后,丁玲和胡也频再去卖米面粮油的小店。丁玲口齿伶俐,很会讨价还价。店主见丁玲一副清贫的青年学生模样,一般也不多计较。
胡也频背着刚买到的米面和青菜,和丁玲顾不上歇一歇,便一路往回赶,要在天黑前到家。不然天黑下来,道路更加难行。胡也频走在前面,丁玲跟在后面,不时哼着歌儿。胡也频听着丁玲的歌声,肩上便没那么重了。早春或盛夏时节,路边有刚拱出地面的野菜或零星的野花。丁玲便跑过去,蹲下身,采一些野菜,不知不觉中,口袋里就装满了,手里也采了一束野花。
二人走累了,便找一处干净的地方,坐下来歇一歇。丁玲将头靠在胡也频肩上,一边小憩,一边静听蝉鸣和鸟儿歌唱。偶尔一阵风过,树叶窸窸窣窣,仿佛在讲述一则古老而动人的爱情故事。
胡也频一侧头,看到靠在自己肩头的丁玲略微清减了的脸庞,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束野花,整个人已昏昏欲睡。若这样睡着,恐怕会受风着凉。胡也频便只能非常不忍地将丁玲晃醒,背上米面和蔬菜,两人继续赶路。走了一段后,丁玲便没了困倦之感,又高兴地哼起了歌儿。两人也会一起高声背诵诗词文章,从先秦、两汉的歌赋,到唐诗宋词。林间小路响彻二人声情并茂的吟诵声:
二人像李白一样,胸中充满寄情山水的豪迈气概,疲惫顿消,仿佛现实生活中的所有困顿、不如意,都在名山胜景中得以化解。
在丁玲看来,文学应该能够涵盖历史,反映社会,对人们有所启发,而非的消遣,或被用于打发一段闲散时光。有时候,丁玲又感到自己似悟非悟,朦朦胧胧,仿佛只有读更多的书,写下更多的文字,才能真正把握其中的内涵和本质。
丁玲和胡也频同住同修,二人的文学底蕴日益深厚,渐渐地,也摸索出一些刊物的风格和特色,各自都有多篇文章陆续发表。在文学这条路上,丁玲不复当初的迷茫、困惑,信心与日俱增。
二十世纪二十年代,国内掀起一股留学日本的潮流。很多家里经济条件好些的青年学生都选择到日本留学。丁玲看到身边一些朋友陆续去了日本,也心动了,其实丁玲早有留学的打算。在此之前,若非母亲余曼贞和朋友们纷纷劝阻,丁玲早已去了法国。
日本相比法国,离家近很多,且这一时期,丁玲和胡也频的经济状况也有了很大改观。丁玲觉得合二人之力,可以负担一部分留日费用。到日本后,再勤工俭学,也不失为一种较理想化的打算。
一直深爱着丁玲的胡也频,也全力支持丁玲的想法和主张。丁玲深知,想去日本留学,一定要先补习日语。胡也频托朋友给丁玲介绍了一名日语老师,便是当时在北大自修日语的冯雪峰。由此,又牵出一段缱绻铭心的情事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奇妙。对此,不知胡也频后来有没有后悔当初给丁玲请日语老师的举动。
第一次见到冯雪峰,丁玲不由有些失望。丁玲原以为这名在北大自修日语的青年人会像瞿秋白一样,眉宇间有潇洒倜傥的风度,满腹经纶,谈吐不凡,不想冯雪峰的实际形象与丁玲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。冯雪峰虽然已经是较有名气的诗人,但经济状况并不好,且不修边幅,看起来就像个乡下人。
丁玲见了他,不由在内心感叹,果然世间只有一个瞿秋白。虽然因为王剑虹的亡故,丁玲已经和瞿秋白断绝往来,但她无法否认的是,瞿秋白永远是人群中光芒闪耀、卓尔不凡的男子。
冯雪峰比丁玲年长一岁,其人虽不修边幅,文学底蕴却十分深厚,头顶多个头衔,是当时较有名气的诗人、作家、文艺理论家、社会活动家。从1925年开始,冯雪峰便在北京大学旁听日语。与丁玲相识时,冯雪峰已经在北大旁听了两年日语,虽然没有特别大的精进,但教没有日语基础的丁玲,还是绰绰有余的。
苦学日语之余,丁玲也与冯雪峰谈论文学和时事。随着交往的加深,丁玲对冯雪峰的了解加深了。相比丁玲四平八稳的读书生涯,冯雪峰年少成名,在杭州读书时,便与汪静之和应修人一同被称为“湖畔诗人”。丁玲发现冯雪峰不仅文学素养深厚,且谈锋犀利,对很多作家的作品和时事都有独到而深刻的见解。与冯雪峰的交谈,总能令丁玲受益良多。
对此,丁玲也感到非常奇妙,明明初见面时感觉冯雪峰又土气又不注重衣着品味,可是不知从何时起,冯雪峰身上的这些缺点都不见了。确切地说,是冯雪峰的优点和光芒太盛,以至于这些弊病都被掩盖了。
至此,丁玲终于在内心承认,自己已经爱上了冯雪峰。丁玲觉得,他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爱上的男人。至于丁玲与胡也频,显然是胡也频更爱丁玲,并且一直采取主动攻势。在这场感情中,丁玲是处于被动状态的,半推半就之间,生米煮成了熟饭,他们结成了乱世中的一对夫妻。
丁玲又想到了瞿秋白。丁玲觉得自己对瞿秋白,更多的是一种仰慕、崇敬之情。自己不可能在尚不懂爱情的年纪,真正爱上一个男人。
当时丁玲将自己之前在较有名气的《小说月报》上发表的小说《梦珂》,拿给冯雪峰看。冯雪峰看了小说,愈发欣赏丁玲的才华。随着二人相处日久,冯雪峰也情难自禁地爱上了丁玲。
在冯雪峰眼中,丁玲相貌端庄、才情斐然,且性情开朗大方。丁玲的出现,仿佛触动了冯雪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。丁玲的一双明眸,如春水般明澈,又似饱含着无尽的深情。
“情”之一字,乃是水到渠成、自然而然的事情,二人就这样相爱了。丁玲感到无比欢畅,同时又陷入无尽的痛苦、纠结中。每一天,丁玲的心都在这两种情绪间辗转、游走。一念是天堂,一念是地狱。
冯雪峰的才华和柔情,令丁玲沦陷。与此同时,丁玲又深深感到对胡也频的愧疚,内心自责不已。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子,总是一件格外纠结、痛苦之事。
同为才女的林徽因也曾有同样的困境。林徽因曾对梁思成说,我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林徽因口中所指,一是丈夫梁思成,二是毗邻而居的哲学家金岳霖。梁思成表示,林徽因是自由的,应该自主选择自己的感情。金岳霖得知后,深感自己对林徽因的感情不及梁思成,自动退出了竞争,从此一生逐林而居,一直默默守护林徽因。
面对这个“二选一”的世纪性难题,梁思成和金岳霖的解决之道,颇有君子之风,并因此做了一生的朋友。
丁玲、胡也频和冯雪峰同样陷入了这样的困境。丁玲却不知该如何向胡也频坦陈此事,更不知该如何抉择。
喜今日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,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。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,卜他年瓜瓞绵绵,尔昌尔炽。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此证!
——那时的结婚证词,尤为古朴唯美。这是丁玲心心念念的一段。有时候,丁玲想到自己和胡也频之间,并未有过热热闹闹的仪式,也没有唯美如斯的证词,不免心头有些遗憾。
丁玲和胡也频虽像寻常夫妻一样,同住同修,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并无夫妻之实。那是一个封闭与开放并行的时代,很多青年学生向往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,似乎这样的爱情,更为纯洁和纯粹。丁玲与胡也频之间,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相依。
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在遇到冯雪峰的时候,丁玲觉得自己仍有自由恋爱和选择的权利。丁玲对此很坦荡。日子久了,胡也频也自然发现了二人之间的感情。丁玲向胡也频坦陈了自己对冯雪峰的爱慕之情。丁玲的本意,是希望三人能够平和友好地解决此事。然胡也频的反应之激烈,是丁玲没有预料到的。在丁玲心里,胡也频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和莽撞的人,一直对自己非常体贴。
“我凭烙印识别骏马,从姑娘的眼睛看出她有了爱人。”对于丁玲和冯雪峰之间的感情,胡也频并非毫无察觉,只是无法相信,也不愿相信。在丁玲和胡也频的爱情里,丁玲是被动接受的一方。她只需站在那里,胡也频便会攻城略地,带着满腔赤诚飞奔而来。
在这段感情里,丁玲也是相对淡然的一方。而胡也频则将丁玲看生的全部,看作整个世界。胡也频坚决不允许别人玷污他和丁玲的感情,他不能想象没有丁玲的日子。“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”在胡也频心中,丁玲便是那个携手相依、白头看黄花的人。而今,胡也频从丁玲口中确认了其与冯雪峰之间的微妙情愫,内心大受打击,一连数日抑郁不乐。
这一天,冯雪峰像往常一样来给丁玲补日语。二人坐在桌前,相谈甚欢,补习日语的同时,也谈文学、时事,丝毫没有注意到胡也频脸上极尴尬、不自然的神色。冯雪峰在感情上原不是敏感之人。与此同时,胡也频内心却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,只是面上强装平静,几次想要发作,又见冯雪峰一副谦和、儒雅的模样,神情、动作丝毫不逾矩;另一方面,胡也频也不想丁玲面上难堪,便按捺下来。
时间过得很快,但对于胡也频而言,却像一年一样漫长。冯雪峰帮丁玲补习完日语,收起书本,欲起身告辞。丁玲连忙起身相送,胡也频也像往常一样,与丁玲一道将冯雪峰送出门外。丁玲与冯雪峰并行在前,放缓了脚步,似乎聊得意犹未尽。胡也频走在后面,清楚地听到丁玲约冯雪峰明早在北海公园相见。丁玲觉得整日闷在房内读书,整个人都恹恹的,公园里空气清新,可以使人的精神状态更好,最宜学习和探讨问题。对丁玲的提议,冯雪峰当即答应下来。胡也频听了,心中大感不悦。
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格,洒在简陋的小屋中。胡也频却无心欣赏月。